爸妈的行为变得有些不对劲。今年年初,34岁的Carol把妈妈接到上海生活了一个月。从进门开始,妈妈就开始唠叨家里不够干净整洁,甚至夸张地说“像个狗窝一样”。随后,妈妈的干涉也愈发强硬。一天晚上,Carol打算下楼喂流浪猫,妈妈却拦住她,让她赶紧睡觉。Carol感到不适,觉得妈妈总是用自己的逻辑干涉她的正常生活。
这种干涉越来越过分。即使是在放松洗脚的时候,Carol想再多泡一会儿,妈妈也会催促她立即擦干脚,并且为了让她尽快行动,还会抢走她的手机。母女之间的矛盾终于在一天夜里爆发了。凌晨3点,妈妈发现Carol侧睡,担心加重她的体态问题,强行把她扳回平躺状态。被吓醒的Carol发了脾气,两人争吵到凌晨4点,Carol一晚上没睡。
自从2008年上大学以来,Carol就没和妈妈这么密切相处过。后来她离开老家去上海读研,和妈妈相处的时间更少了。有时候一周都不会打一次电话,只有在妈妈生病或需要添置东西时,Carol才会关注妈妈的近况。和妈妈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,她们之间的矛盾比之前十几年还要多。Carol尝试与妈妈沟通,但妈妈总觉得她在找茬,好像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。
在上海,Carol带着妈妈吃西餐,想起了一个确诊抑郁症的朋友,“很正常的话,他们会听成负面的”,她推测妈妈可能出现了心理问题。
同样发现妈妈不对劲的还有30岁的黄丽玲。2022年春节假期的一天晚上,黄丽玲听到妈妈急促的呼吸声,赶紧送她去医院。医生检查后说,妈妈其实没有问题,只是心理作用导致的呼吸困难。原来妈妈一年前确诊了抑郁症,正在服药。黄丽玲很惊讶,那个每次通电话都温温和和、平时看起来正常的妈妈怎么会患上抑郁症?后来,爸爸告诉她,妈妈在2021年因为尿不出来并且两周没睡着觉,被确诊为更年期抑郁症。
中老年人患上抑郁症并不少见。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在2021年调查了415位北京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状况,发现19.05%的老年人处于轻度抑郁状态,12.17%的老年人存在中高程度的抑郁情绪。但很多子女并不能及时发现父母的心理问题。
去年年初,35岁的杨凯得知爸爸两个月都睡不着觉。那时爸爸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,手术顺利,但爸爸并不欣慰。每次回家,爸爸特别安静,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家庭聚餐时“提一杯”“走一个”,而是往角落里一坐,无精打采。爸爸的身体也变糟了,出现排便困难、心脏疼、后背疼的情况,甚至有两次被救护车抬走过,医院检查也没查出异常。杨凯觉得爸爸可能患上了抑郁症。
带父母去看心理医生并不容易。许多父母无法接受自己和抑郁、焦虑、心理问题挂钩,更无法接受子女带他们去看心理医生。贵阳精神科医生郑蕾曾分享过这样的案例:一位中年女性因偏头痛去医院检查无果,医生建议她去精神科诊断,但她拒绝了。最后在女儿三番五次游说下才成功就诊。
Carol说服妈妈去做心理咨询,说自己在网上看到一个活动推广,100块钱就能体验一次人际关系调理。她把问题归到自己身上,让妈妈陪她去看看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不耐烦。妈妈同意了,但第一次咨询效果不佳。妈妈觉得自己失败,哭了,还对咨询师的意见表示不满。
黄丽玲也曾想过带妈妈去看心理咨询,但妈妈觉得太贵。直到妈妈退休,黄丽玲把她接到广州来玩一段时间,才有机会带妈妈去医院。挂号时,黄丽玲想找一位专攻更年期抑郁症的医生,但没有找到。最终通过关键词搜索到了一位擅长女性心理问题的精神科医生。
杨凯最初想带爸爸去北大六院面诊,但抢了几次号都没成功。后来堂妹帮着挂了一位其他三甲医院的心脏科专家。医生看了爸爸吃的安眠药,却泼了一盆冷水,说吃了这么多药都没管用,他也没什么办法。治疗不了了之,杨凯只能带爸爸回家。结果一周后,妈妈告诉杨凯,爸爸的情况更不好了。
带父母就医需要决心和耐心。去年8月中旬,杨凯终于抢到了北大六院睡眠医学科的号。医生告诉杨凯,爸爸不是抑郁,而是焦虑。医生建议让爸爸住院两周,调整睡眠。杨凯当天就让爸爸住进了睡眠病房。治疗在一个全封闭的环境中进行,包括正念治疗、电休克物理疗法和药物治疗。期间,杨凯探视过一次,爸爸告诉他睡得比以前好许多。
黄丽玲带妈妈去医院时,妈妈有些害怕和医生交流,大多由黄丽玲转达。第二次复查时,妈妈变得非常主动,甚至主动告诉医生自己很开心。黄丽玲感觉到了妈妈的异样,医生告诉她这也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。医生给妈妈开了些药物,起初妈妈按时服用,但在第三次复查时,妈妈觉得医生有些不耐烦,自行停了药物。一个月后,妈妈又开始慌了,变得狂躁,控制不住地抖手抖脚。黄丽玲决定带妈妈换一家医院和医生面诊,妈妈乖乖去了医院,被诊断为抑郁症复发。
Carol也在寻求新的解决方案。她把第一次失败的经历分享到社交媒体上,有人建议她改变自己而不是妈妈。但也有人推荐了一位老师,采用线上方式介入。这次,妈妈同意了,和咨询师沟通了三次。虽然妈妈从未主动和Carol说过自己的感受,但Carol私下问咨询师如何与妈妈沟通。咨询师告诉她要先认同妈妈的付出和观念,引导妈妈换位思考,同时她也应该设身处地想一想,能不能做到像妈妈一样的付出和牺牲。
中老年人的心理问题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,多是在各种外界刺激下的爆发。找到根源才能对症下药。Carol想到几年前,妈妈就已经变得不开心了。这背后和妈妈的原生家庭有很大关系。妈妈从小承担起照顾外公外婆的责任,56岁那年,外公去世,又赶上退休,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。为了帮妈妈转移注意力,Carol鼓励她多出去和朋友玩一玩。但亲戚们觉得她性情大变,兄弟姐妹之间也开始出现矛盾和争吵。
妈妈不理解为什么姐姐出去玩母亲认可,而自己却不行。她觉得委屈,明明自己才是做事最周到的那个。Carol意识到,妈妈退休后与社会脱节,思维变得固化,不易接受别人的说法。所以每当自己试图纠正妈妈的想法,双方总是不欢而散。
慢慢地,Carol学会了在妈妈面前“装样子”。既然妈妈爱干净,就当着妈妈的面搞卫生;妈妈关注她的体态,就不在妈妈面前驼着背玩手机。她也学会了给妈妈提供情绪价值,夸妈妈跳舞跳得好,组织活动棒。
黄丽玲和妈妈深入聊天后,妈妈袒露了自己在婚姻中的感受。妈妈告诉黄丽玲,自打结婚以来,爸爸就没怎么爱护过自己,把照顾孩子的责任推给她一个人。爸爸的脾气也很差,经常大声讲话甚至吼她。每当她想要倾诉,爸爸都不愿意倾听。黄丽玲意识到,妈妈可能完全没感受到被爸爸爱着。
每次妈妈来广州,黄丽玲都会陪她做各种事情,比如夜游珠江或去公园打卡,让妈妈转移注意力。她会像照顾小朋友一样对待妈妈,无论妈妈说什么,她都会给予回应。她也会鼓励妈妈,夸她做得好,让妈妈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。
努力终于有了成效。杨凯明显感觉爸爸的情绪好转了,至少能待住了,不会再满屋子来回走了。今年3月,爸爸还找到了一份汛期改造的工作,每天早出晚归,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。杨凯心里还是绷着一根弦,担心如果爸爸的肝癌复发会不会再次影响他的情绪。但他佩服爸爸能够独自处理这些问题。
黄丽玲也在陪伴妈妈治疗的过程中成长了很多。她已经学会从电话中判断妈妈的状态,每天打电话了解妈妈的情况。她更有耐心了,不再只希望父母理解她的想法,而是为了爸妈付出一些努力。她记录了这段经历,呼吁更多人关注父母的心理问题。
Carol和妈妈的关系也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今年十一,Carol回家时发现妈妈没再强制管着她,也没有批评她,甚至开始听劝了。妈妈实践起了咨询师教导的“表扬要大声,批评要小声”,总会夸Carol做得真棒。离家前,Carol和妈妈感叹,妈妈的状态好多了。妈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变了,反而说是Carol在老师的指导下发生了变化。Carol确实也有了变化,不再试图纠正妈妈的观点,更多的是理解和安慰。